「阿嬤，我回來了。」
把雨傘放回筒子裡面，我大聲說著。
『啊妳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阿嬤走出廚房，仔細看了我一眼。
「我跟筱齊留下來討論功課啦。」我心虛地。
『真的嗎？』阿嬤懷疑地：『沒有騙我？』
「沒有啦沒有啦。」我揮手駁斥。
『不是妳考試考不好被老師處罰？』
「才不是咧。」
『去洗手，我今天煮了雞腿給妳吃。』
我趁機擺脫阿嬤，到廚房洗手。
阿嬤幫我裝了好大一碗白飯，我無奈地看著。
「阿嬤，太大碗了啦。」
我是女孩子，吃這麼多像話嗎？
『怎樣，小孩子就要吃多一點，才會長大。』
「阿嬤，我已經夠大了。」
阿嬤才要開口，窗戶突然傳來劉子陽殺豬般的慘叫。
聲音越來越近，阿嬤放下碗筷，湊到後門去。
我一點興趣也沒有，覷準了時機，挖了兩把白飯到阿嬤碗裡。
劉子陽被揍已經是家常便飯，只是跟他住得太近，很討厭。
過了一下子，阿嬤才坐回來。
『劉仔又在打他們家子陽。』阿嬤一邊吃飯一邊說。
『妳若是不乖，我也像那樣打妳，聽到沒有。』
「阿嬤才不會打我咧，我這麼乖，又漂亮。」
『吃飯啦，就會說這些五四三。』
我吐了吐舌頭，阿嬤沒有發現我偷偷把飯塞給她。
『阿婆、阿婆！』
我嚇了一跳，趕緊坐正。
劉子陽的爸爸跑來我們家，臉上還掛滿了怒氣。
『劉仔，吃飯沒？』
劉子陽的爸爸揮揮手，喘噓噓地點點頭。
「拜託幫忙一下，你們家小雨如果在學校附近，有看見子陽那個混小
子的腳踏車，跟我說一下。那個兔崽子，竟然把車留在學校，我看啊
，一定是把車弄丟了，不敢說。」
阿嬤回過頭看著我：『小雨有聽見沒？』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明明我就在場，幹嘛要透過阿嬤跟我說話？
況且劉子陽腳踏車關我什麼事？
就算他的車被恐龍吃了，我也不會意外。
『啊是沒有生嘴巴給妳喔？』阿嬤臉沉了下來。
「聽到了，我會幫忙注意。」我無奈地應著。
只要有倒楣的事，一定跟劉子陽有關。
真是上輩子做了壞事，這輩子才會跟他當鄰居。
我決定明天開始日行一善，免得下輩子又被他給拖累了。
吃完飯，我坐在客廳的時候，門口有一個鬼祟的影子。
正準備叫阿嬤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是劉子陽。
我站起來，瞪著這個害人精。
『我……我爸跟妳說什麼？』劉子陽挺著胸膛。
「他說，你被打的時候，叫起來跟殺豬一樣。」
我故意的。
『有嗎？』劉子陽揉著自己的屁股。
「你來幹嘛？」我有點生氣。
『我……我……』
「我阿嬤快出來囉，等一下她去跟你爸說，你被打我可不管。」
劉子陽嚇了一跳，胸膛劇烈地起伏。
『反正……不管我爸說什麼，都跟妳無關。』
他低下頭：『跟妳無關。』
Dear日記：
我要趁忘記之前，趕快跟你說。
我今天聽見彩虹唱歌了，你想聽嗎？
是吉他之神，Eric Clapton的歌，叫做「Tears in Heaven」。
我翻了字典，這首歌意思應該是「天堂的眼淚」。
天堂為什麼要有眼淚呢？天堂是最快樂、最幸福的地方。
怎麼要淚灑天堂呢？
明天放學，我想去書店逛一逛。
看一看這首歌的歌詞，究竟在說些什麼。
天堂不應該有淚光的。
天堂只有彩虹，對不對？
如果真的要流淚，到了天堂相聚的時候，也是開心的淚水。
可是，方浩唱起來的感覺，一點都不開心。
我聽得很入迷，卻有一種掉到谷底的感覺。這是為什麼呢？
抱歉，今天問你太多問題了。
突然也好想學吉他。
這樣，我跟彩虹的距離就會近了一點。
小雨不必依靠陽光，也可以看見彩虹了。
ＰＳ
突然想起國小的時候，那個拿著攝影機的叔叔。
他問了好多人『我的志願』，這不是作文才會寫的題目嗎？
我還記得劉子陽那個笨蛋，竟然說自己要當明星。
如果他可以當明星，我都可以當英文老師了。
我沒有忘記自己說的。
我的志願，就是要當抓住彩虹的那個人。
我還記得那個叔叔說，我的志願很棒，跟大家不一樣。
我可以抓住彩虹嗎？
如果我學會彈吉他，是不是就更能抓住彩虹了呢？
晚安，日記。
阿嬤說，這次的媽祖繞境，有廟會。
我問阿嬤要不要帶我去，阿嬤搖頭。
『妳都這麼大，長得比我還高，自己去就好了。』
「噢。」我嘟著嘴，「可是我不敢去吃別人家的東西……」
『廟會就是要逗熱鬧，妳去吃人家歡迎都來不及，憨孩子……』
我怎麼可能自己一個人去。
放學的時候，我拉著筱齊陪我去逛書店，突然想起這件事。
「筱齊，這次天后宮有廟會，妳知道嗎？」
筱齊打了個呵欠：『廟會，要幹嘛啊？』
「妳要不要一起去逛？」我興奮地。
『逛廟會感覺是老人才會做的事，我們去幹嘛？』
「很好玩的，可以到處去別人家吃東西，還可以逛夜市。」
『可是我們幹嘛去吃別人家的東西？』
我翻了翻樂譜，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首歌。
「好嘛，陪我去嘛……」
『啊！』筱齊像想起什麼似的，『妳可以找方浩啊！』
「方浩？」我心跳加速：「怎麼可能，他看起來就不像會去……」
『那我像嗎？』
我仔細從頭到尾看了筱齊一遍。
「嗯，妳簡直就像從廟會走出來的人。」
『討厭啦，不陪妳去了。』
「不要這樣啦……」
『看！』
我還以為筱齊突然生氣，竟然罵了髒話。
才發現筱齊拿了一本很可愛的筆記本。
『好像我們家Money喔……』
「真的。」我看了看，「妳要買嗎？」
『買起來好了。』筱齊想了一下。
「那我也買一本。」
突然想起來，我答應了日記，要買一本有狗狗封面的日記陪他。
『妳找到那首歌了嗎？』
我搖頭：「妳幫我看看，是不是這一首？？」
筱齊也搖頭：『好像不是。』
筱齊說完，就往櫃台走去。
過了一下子，店員跟著筱齊一起走過來。
『在這裡。』店員翻了兩三下。
「這裡嗎？」我興奮地翻開，真的看見了Eric Clapton的名字。
才翻了兩頁，就看見那首歌。
中文翻譯不是「天堂的眼淚」，而是「淚灑天堂」。
我拿出紙筆，把歌詞抄了下來。
今天中午，本來也想溜去體育館看方浩的。
但是我還不知道這首歌。
如果又在器材室遇到他，被問起了我該怎麼回答？
會遇到他嗎？
他會開口問我嗎？
我也不知道。
筱齊也拿著筆，跟我一起抄歌詞。
「妳也喜歡嗎？」我問。
『就當作學英文囉。』筱齊說。
『我哥喜歡聽英文歌，也會彈吉他，我問他有沒有這首歌好了。』
「妳哥會彈吉他？」我像發現了黃金一樣。
「可以叫妳哥哥教我彈吉他嗎？」
『幹嘛？』筱齊看著我，『叫妳的方浩教妳就好啦。』
「怎麼可能……」
抄完了歌詞以後，我們到櫃台去結帳。
我有點衝動想把樂譜買下來，幾經掙扎之後，還是放棄。
筆記本只要三十五塊，一本樂譜就要兩百八十塊。
阿嬤賺錢這麼辛苦，還是慢慢存錢好了。
走出書店之前，我打開抄的歌詞，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aven.
Would you hold my h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you help me st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ll find my way through night and day.
Cause I know I just can't stay here in heaven.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
Time can break your heart.
Have you begging please, begging please.
Beyond the door there's peace I'm sure.
And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
我大概只看懂了一半。
回想著方浩唱歌時候的神情，以及這首歌的旋律。
這首歌的意思，我好像明白了更多一點。
只是這一種滿滿的情緒，透過簡單的歌詞、緩慢的旋律。
我的鼻子有一陣酸。
『小雨、小雨！』
我抬起頭，筱齊推著我的肩膀。
「怎麼？」我問：「賣車輪餅的走了嗎？」
為了讓筱齊陪我來逛書店，我答應了請她吃車輪餅的。
『不是啦，妳看，他竟然也在這裡。』
我一抬頭。
嘎啦嘎啦的聲音。
劉子陽在對街看著我，一瞬不瞬的。
「你到底要幹嘛！」
隔著馬路，我對著劉子陽大吼。
筱齊拉著我的衣袖，似乎整條街人都在看我。
但我真的受夠了，受夠這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小雨，不要這麼兇嘛。』筱齊著嘴。
「他真的好煩，一直跟著我要幹嘛？」我怒不可遏。
「劉子陽，你再跟著我，我就要報警了！」我說。
劉子陽本來跨坐在單車椅墊上，聽見我說的話，把右腳從踏板上放下
來，什麼話也不說地看著我。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們就這樣僵持著。
『小雨，我們去買車輪餅，我請妳吃。』筱齊不斷解圍。
是替我解圍、還是替劉子陽呢？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這樣抓狂。
腦中揣測著方才剛踏出書店的自己，看了歌詞胸口悶悶的自己。
劉子陽看了我好一會兒，也說不出來到底多長的時間。
隱約還聽得見他的車子傳來「嘎啦、嘎啦」的聲音。
劉子陽終於離開了。
看著他離開的樣子，我鬆了一口氣。
全身的力量都放盡了，有一點癱軟。
『我要兩個紅豆、兩個奶油。』筱齊說。
『妳呢？妳要奶油嗎？』
我搖頭：「紅豆跟花生。」
我們筱齊到公園的鞦韆上坐著，一邊搖晃一邊吃著吃車輪餅。
『妳真的這麼討厭劉子陽？』筱齊開口問我。
「妳不覺得他這樣一跟著，很受不了嗎？」
『我不知道咧。』筱齊咬了一口，奶油滴了出來。
『沒有人這樣跟著我，很難想像。不過，裝作沒看到就好了啊。』
我轉過頭看著筱齊：「裝作沒看到？筱齊，他跟了我好多年了，從國
小、國中，一直到現在。除非我真的瞎了，怎麼可能假裝這麼多年！」
『妳知不知道他到底幹嘛這樣一直跟著妳？』
「我不知道。」我聳肩，「也忘了哪一天開始的，煩死了。」
有時候，晚上作惡夢都會聽見他的腳踏車，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個聲
音。「嘎啦、嘎啦」的，纏繞在耳朵上，好像一輩子擺脫不了一樣。
『哇！』筱齊訝異看著我，『妳夢裡頭有聲音喔？』
「當然啊，有人作夢沒有聲音的嗎？」
筱齊搖搖頭：『我的夢都沒有聲音。』
「如果作夢都聽見那個聲音，我寧願夢裡安靜一點。」
拜託，今天晚上讓我夢到方浩的歌聲。
不要讓我夢到那個嘎啦聲。
『啊妳不吃飯在幹嘛？』
回家以後，我坐在客廳看著樂譜。
我想把歌詞背起來。
「我剛剛跟筱齊吃了紅豆餅，現在還不餓。」我說。
『要回家了還買紅豆餅？』阿嬤走了過來，『妳是嫌錢太多喔？妳喔
，錢放在妳口袋，好像會咬妳一樣。』
「好啦，我知道了。」
我收拾東西，趕緊躲到房間去。
『趕緊出來吃飯啦，我炸了妳愛吃的花枝丸。』
「好……」
我真的吃不下，我只想把歌詞背下來。
一邊翻著字典，我腦力把腦中的旋律配上歌詞。
腦細胞都不知道死掉多少。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晚餐。
阿嬤炸給我吃的花枝丸，被阿嬤收進冰箱裡面。
過了幾天我想起來，花枝丸已經壞了。
這一點，會不會跟青春很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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